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

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
    安國鵬
    1982年夏初，80歲高齡的沈從文，滿懷鄉(xiāng)情回到家鄉(xiāng)鳳凰。他高興地漫步在大街小巷的石板路上，慢慢走，慢慢看，笑瞇瞇。說的一口鳳凰話，懷著一片故鄉(xiāng)情。坦蕩、瀟灑、風趣、幽默，他仍然像一首動人的詩。
    一天上午，沈老提出要去民族集市走走看看，人們不同意，理由是：那里攤位擁擠，人多雜亂，到處是背簍、籮筐、扁擔，人來人往，萬一把沈老擠著了撞倒了，怎么辦？
  沈老嘿嘿一笑說：“不要緊。人多擠一點，這是常情。我就喜歡在家鄉(xiāng)人中間摩肩擦膀，擠一擠，碰一碰，撞一撞，多么親切有意思。”他接著說：“文革中，我被同鄉(xiāng)撞過兩次。一次在北京，吉首大學一位教師去看我，由于進門太急，把我撞了一下，他說對不起我。我說你老遠來看我，倒是我對不起你呀！另一次，在湖北咸寧，我在“五七”干?？词夭藞@，一位鳳凰同鄉(xiāng)來到我跟前，用手膀子輕輕碰我一下。他從武漢來，我佩服他的膽量，在那種情況下竟敢去看我!這兩位同鄉(xiāng)，撞得我碰得我心里真舒服?。?rdquo;  沈老執(zhí)意要到集市上去看看，大家只好跟著去了。
    民族集市建在西門外名叫池塘坪的廣場上。到了那里，大家護著沈老，沒有讓人撞著碰著他，但擦肩挨膀的事，由于人多，在所難免。
    雞鴨市場，雞聲咯咯、鴨聲嘎嘎。小豬市場，賣豬的人把小豬耳朵拎起來給買主看，小豬尖叫，聲音十分刺耳。在羊場上．則是另一種景象，美麗馴服的小羊，咩咩叫聲，顯得溫柔而又動聽。牛場里，牛聲哞哞，人們扳開牛的嘴唇看牙齒，翻開牛的眼皮看眼珠。生意興旺，交易頻繁。熟食攤點的爐火燒得正旺，一大鍋一大鍋的牛雜碎，煮得稀糊爛，散發(fā)出濃烈的香氣。溢滿整個集市。集市像趕場一樣熱鬧。
大家陪同沈老轉到菜市場。突然，沈老像發(fā)現(xiàn)什么寶物似的問道：“那竹籃里是不是胡蔥酸菜?”有人答應：“是的！”沈老十分高興，他說：“這種胡蔥酸菜，只有我們家鄉(xiāng)才有。在北京，我做夢都想吃它。”
沈老還看到一樣東西，鳳凰特有的燒臘豬頭肉，他說：“豬頭肉是好東西，我與它有緣。當年在北京，我窮得要死，常常是冷饅頭夾一片豬頭肉就算一餐飯?，F(xiàn)在，夾十片八片也不稀奇了。要說，還是家鄉(xiāng)的燒臘豬頭肉香，用它下飯，真好吃?？煞Q鹵菜第一香……”
    沈老對家鄉(xiāng)的至誠、愛戀和贊美，在他那極富詩情畫意的著作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與升華。廣大讀者，只要展讀他的作品，就會自然而然被他那濃郁的鄉(xiāng)情所吸引、所感染、所激動、所陶醉而悠然神往。
    5月9日，沈老進城游覽，來到中營街24號。這里，房屋破舊不堪，門窗花板也垮下來了，一片凄涼景象。他用手撫摸著正屋的門窗說：“這里曾經(jīng)是我的家，我就出生在這里。我還在這里上了辛亥革命第一課(注)……”接著，他無限感慨的說：“這房屋早已賣給別人了。百把年的老屋是會壞的，怎么不壞呢?”他說這話，像在安慰別人，也像在安慰自己。
    5月11日，沈老想乘坐家鄉(xiāng)的竹葉扁舟，暢游一次沱江。這可是件大事，80歲的老人，萬一有所閃失，怎么得了?
    沈老興致很高，誰也阻擋不住。
    當竹葉扁舟從水門口碼頭順著江水飄流而下。江上，水波清清，水草茸茸，沈老非常開心，他說：“故鄉(xiāng)的水太美了。這一江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太深，太深了。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
    扁舟從虹橋下穿過，來到迪龍閣深潭區(qū)。這里，江面寬闊，是端午節(jié)賽龍舟的地方，似乎也是《邊城》中翠翠進城看龍船的地方。江上，軟風微薰；水邊，吊腳樓鱗次櫛比。兩岸青山陡峻，林木俊秀，松柏幽篁，翠色逼人。這里，河邊碼頭上，蹲著幾個身著印花布衣裳的女孩，她們正在浣洗衣物，那辟辟拍拍的搗衣聲，像一首動人的詩，清朗明快，蕩向遠方……
    竹葉扁舟，飄至杜母村涼水洞靠岸。上岸后，沈老參觀了小城著名的礦泉涼水井。他發(fā)現(xiàn)，井邊懸崖上長滿了虎耳草。沈老說：“這種開白花的茵茵小草，生命力特強。它是消炎去毒的良藥，用它蒸豬肝湯喝，可治小兒肝疾。”沈老對虎耳草情有獨鐘，作家汪曾祺多次對人說過：“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種在小小窯盆里。這就是《邊城》中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
    沈老在家鄉(xiāng)呆了20多天。回到北京后，還思念著故鄉(xiāng)的一切口他說：“故鄉(xiāng)太美了，故鄉(xiāng)的人太好了！”他打算，過一兩年再回一次湘西，再看看想看的一切。不幸的是，l983年他突患腦血栓，身體有些偏癱，1984年又大病一場。故鄉(xiāng)，那綠水青山的小城，那童年熟悉的街巷，那親切友愛的鄉(xiāng)鄰，那淳樸忠厚的山民，只能在夢中相見了。
    1988年5月10日，沈老溘然辭世。一顆璀璨的文星，從此隕落了。
    家人遵照他的遺囑，在逝世4周年之際，于l992年5月10日，由次子虎雛和孫女沈紅，乘竹葉扁舟，按照l982年沈老暢游沱江的航道，隨水漂流，把一半骨灰，拌合鮮花，撒人陀江清流之中。扁舟在聽濤山下靠岸后，夫人張兆和女士，將另一半骨灰，直接傾人墓穴泥土中。從此，沈老的靈骨灰，伴隨他那飽滿的鄉(xiāng)情和音容笑貌，完完全全融化在故鄉(xiāng)的山水和泥土之中。沈老回到了故鄉(xiāng)，他永遠活在故鄉(xiāng)的風景里……
(注：這幢故居，除了曾經(jīng)誕生一位大文豪外，并曾經(jīng)是辛亥革命指揮中心，有著光輝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