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夢的方式懷想一個地方

以夢的方式懷想一個地方
        鄒  明
    心懸浮著，夢便開始彌漫。
    走進(jìn)鳳凰，你就選擇了貼近夢的最好方式：古椿的呼吸，老宅的蛛網(wǎng)，馬頭墻的劃痕，一切的一切都板結(jié)成時間的堅果，等待著每一個尋夢者撐開旗幡般的思索去破譯和解讀。
    鳳凰，是一塊用石頭鋪出來的古董。
    走進(jìn)幽深的小巷，最好是換上一雙平底布鞋，以一種平民風(fēng)格，與腳下的石板路來一次親密接觸。鞋與石發(fā)生著輕輕碰撞，是物種間進(jìn)行的心靈對話。那神諭般的啟示，在我心中生長。腳下的石板一塊緊貼一塊，相互依偎，仿佛以某種血緣鏈接成一首古老的歌謠。走在石街上，偶爾會有幾個苗族老人從身邊擦肩而過。他們頭戴苗帕，神態(tài)安詳，歲月雕刻著他們臉上石頭般的滄桑。導(dǎo)游告訴我，鳳凰的石板路不是青石板，而是一種紅石，很少有的。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駐足凝視，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石板仍然黑里透紅，像苗民健壯的體魄。那暗紅的光暈，記載著血雨腥風(fēng)的歷史，浸潤著一個民族生命意識的流動。千百年來，大山的重重阻隔，積蓄著這座“邊城”先民的耐心和韌性，而每當(dāng)這種忍耐只能化緣出殘破飯缽里墊底的野菜時，蠕動的胃腸便也爆裂成革命性的吶喊。沈從文，就有兒時與同伴跑到河邊數(shù)尸體的記憶。一次次聚義起事，一次次命運翻盤，壘砌了黃絲寨的圍城、南長城的槍眼和一座座用石頭堆起的墳冢，以及有著石頭一樣堅硬與沉重的地下冤魂。站在墻垛下，觸摸著每一塊磚石，就像在觸摸滄桑的歷史，我似乎獲得了一種“通靈”的識度。淚腺里分泌出來的兩行汁液滴人煽情的土地，我知道，這是一種生命情：結(jié)，也是一種生活感悟。我在想，‘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有時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死亡的方式來定義的。時空的巨石打磨出了鳳凰人的生活秉性、靈異思想和游俠精神。千百年來，他們不曾停止過同命運抗?fàn)?，抗?fàn)幍慕Y(jié)果或許是一種宿命，過程卻是一種訴求。這種從人類原始狀態(tài)中蒸發(fā)出來的生命哲學(xué)，一直是古代歷史流程中的“第一推力”。中國歷史上每一次起義的成功與失敗。其實都帶來了一次族群間的大融合。中華民族的根脈因此得以延續(xù)，地域文化中那種粗獷豪放，執(zhí)著堅韌的“邊界精神”因此得以留存。
    佇立北門，透過斑駁的拱門溯江而望，心底會潛出一絲懷舊的情愫。清麗的沱江，就像一副嵌進(jìn)印花布里的拉鏈，對美麗的鳳凰城進(jìn)行了恰到好處的“黃金分割"。兩岸屋舍飄著悠悠的古香，倒影水中，真是一幅精妙絕倫的水墨畫。用一根根圓木架起的木橋和步可盈尺的江中石墩，又為我們的想象作了某種審美空間上的縫合。浣衣的婦人，千百年來的姿勢沒有任何改變，啪啪的搗衣聲，驚醒了歷史前塵舊影，又把自己還原成歷史。江中的畫舫，載著游客漂流而下，一杯茶，一壺酒，一包姜糖，釀出了現(xiàn)代城里游客追求古香古韻的悠閑情調(diào)，然而沱江在昔日鳳凰人的眼里卻是他們深深依戀的一條母親河。
  鳳凰人有了沱江，就有了一個個濕漉漉的日子。橫亙的大山，阻隔了陸上交通，卻使這座湘西小鎮(zhèn)的江河故事不斷地豐富起來。他們把故鄉(xiāng)出產(chǎn)的竹麻、染布、水銀、朱砂、生漆、白蠟用船運進(jìn)城，又從城里載回布帛、鐘表、罐頭、白糖、洋火、紙煙——“最理想的生活就是最現(xiàn)實的生活”，鳳凰人對此似乎有著最深的感悟?？拷泳褪强拷T惑，船筏則牽出了鳳凰人一個個甜蜜的生活細(xì)節(jié)，使他們在冰冷的虛空里有了一份渴盼，一份慰藉。端午節(jié)賽龍舟、趕鴨子的風(fēng)俗一直為鳳凰人所津津樂道，那熱鬧的場景延續(xù)至今。它體現(xiàn)的團(tuán)隊精神和快樂民風(fēng)是水孕育出來的對艱忍歲月的真情回贈，它沉淀了鳳凰人的浪漫氣質(zhì)和生活質(zhì)感。
    鳳凰的水是平和的，一如今天鳳凰人平靜的生活；鳳凰的水是清澈的，她似乎又與鳳凰人達(dá)成了一種永恒的心靈同構(gòu)。她那處世不驚，優(yōu)游閑適的秉性濫觴出鳳凰獨特的人文精神！在鳳凰，讓你驚嘆的是這座小小的縣城，在近現(xiàn)代史上競一股腦出了那么多歷史文化名人：熊希齡、沈從文、陳渠珍、黃永玉、田應(yīng)全，他們帶著水的靈性又從水路走出湘西，走出中國，走向世界。古老的江水承載過逝去的歷史，而現(xiàn)代人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和終極關(guān)懷又給這條神奇江河注人了無盡的美學(xué)成分。
    吊腳樓是鳳凰人想象力的杰作。它像空間神符般的讖語，又像時間板結(jié)中脫落的歌聲，彌漫著神奧古拙的原始?xì)庀?。它一半置身于輕柔的江水，一半扎根于堅實的土地，把河邊人家剛?cè)岵?jì)的性格推向極致。
    吊腳樓因河的繁華而繁華，昔日水手粗獷的船工號子引來了一群群模樣俊美的女子住進(jìn)樓里。她們是水手的附屬品，就象船兒是江河的附屬品，于是，在吊腳樓里演繹了一幕幕死去括來的愛情故事。她們“白日里無事，就坐在門口小凳子上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或為情人水手做繡花抱肚，一面看過往行人，消磨長日。或靠在臨河窗口上看水手起貸，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她們的生活是唯美的，寫意的，遇到相好的意中人，別離時必咬著耳朵頸脖約好分手后各人不許胡鬧。如果男人過了約定的時間不回來，“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里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qiáng)一點兒的，便手執(zhí)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愛與恨，生與死，即便在這些河妓身上都保持著一種純度。這使我想起了媚金和豹子，他們?yōu)閻圩糟蓿呦蜃詈蟮膱A滿，沒有半點猶豫，像宗教般莊嚴(yán)；這也使我想起了翠翠堅貞的等待，而現(xiàn)在我們已很難找到她美麗的身影。鳳凰人對愛的堅守與渴望，充滿神性，它已留在沈從文為我們敘述的故事里；鳳凰人對愛的理解和追求，就像吊腳樓，有著土地的厚實，河水的浪漫，那一根根寧折不彎的整木撐起“愛的小屋”，不正是他們穿越了歲月的守候和孤獨的忠貞后留下的遺址和標(biāo)本么?
    鳳凰是一座迷宮，踏進(jìn)去體驗尋覓的快意，但你終究要找到一條歷史的出口；鳳凰是一本沒有甸讀的線裝書，鉆進(jìn)去你就成為了一個移動的標(biāo)點；時間終將證明鳳凰的價值在于收藏，雖然未來已為她的發(fā)展預(yù)留了空間。鳳凰是一部凝固的史書，一本貞愛的神譜，也是我心靈的故鄉(xiāng)!
    鳳凰，我還會回來，還會以夢的方式把你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