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價的沱江石

  無價的沱江石
    舒  放
    癡癡地行走在沈從文先生撒落的方塊字間，平平仄仄。跌跌撞撞，竟是一臉的茫然：這是鳳凰古城么?準文人們稱道的城墻已精致地涂脂抹粉了，青石巷不會時髦的包裝，老虹橋頂層戴上了現(xiàn)代書畫作品的帽冠，就連當年翠翠倚窗眺望的那排吊腳樓上，也參差掛上了好幾串霓虹燈的項鏈。
    文白夾雜的新版鳳凰城，我何苦在肌膚表皮上留連吟詠呢。
    一枚小小的沱江石，使無助亦無奈的我叩開鳳凰城的心靈之門，一步一步，我終于觸摸到了她心臟的跳動。
    這是一枚扁扁的瘦瘦的沱江石，一枚彩畫儺戲臉譜的沱江石。
    下午，我在虹橋下邊那條小巷的一個店子里發(fā)現(xiàn)了它。窄窄笨重的木門，甬道樣的鋪面。一位老人佝僂著在雕刻紙花。錘子每撞擊鑿刀時，他臉上的咬肌總要突鼓一下。
    和他對坐，聽他講他手藝的由來，手藝的獨到。我無意識地拿起他壓紙的小石頭，握在掌心，虔誠地聽。他更有興致，停下手里的活計，老花鏡后渾濁的眼里閃出異樣的光澤。我欲離開時，他決意把這枚彩石送給我。
    該是不妥，我忙掏錢要買幾幅雕刻畫。
    “你——”他有點惱怨地望著我，雙手死死地壓在畫上，“你不是來買畫的。你看我不起。你是聽我講話最久的游客，殘才樂意把它送給你。你若在意，到我屋后河灘上去撿幾塊石子給我就是。”
  城墻外的河灘一應由紅灰色的巖石組成，是古城巨人結實的背脊。可巧，就在眼皮底下有一小堆鵝卵石，我忙精心地挑選。
  一條小船悄無聲息地靠近，銀鈴般笑聲鉆出水浪。這位著翠藍衣褲的姑娘把槳往巖縫中一卡，從艙中拿出幾枚漂亮的卵石給我。
    “我知道，是山爺爺要的。”她說的本地話，不知是“山”，還是“三”或“善”。“這卵石河邊沒有，全在河中。河里游泳的人多，有卵石墊平，腳就不會卡進巖縫。我們有十幾條船在河里撿渣屑雜物，都曉得山爺爺要卵石，就帶點好的給他。”
  我不禁朝山爺爺古樸的木板屋望望，他是否將許多著了彩畫的沱江石，置在里間床邊的老式書桌上呢?
  上游不遠處就是天然泳場，幾百號鳳凰人和游者盡興戲水。十歲以下的崽兒妹兒全裸著在淺水里打鬧嬉戲，岸邊亦有女人立在及胯的水里，洗頭或洗衣，好些人搗衣用的竟是碗大的卵石。下游幾十條小游船上下地劃，悠悠地忙碌著。
  聽人說，旅游公司專門請她們打撈雜物。“上游來的水清，過了鳳凰城，還要一樣地好。”
  我正欲將形碼鵝卵石送給老人時，一個墩實的后生擋住去路。“妹兒請你坐我的游船，看一看兩岸的風光。”他好標準的普通話。
  翠藍衣姑娘在河心朝我點頭。她是妹兒。
  游船似竹葉，愜意地飄。后生用本地話大喊：“坐穩(wěn)羅——”船兒跌下水灘，尖叫聲把它喊出水面。來不及談笑，又-一個水灘一躍而過。無心看景致，我只用小竹筒去撈河底的卵石。憑手感覺到它們躺在河床，一如山爺爺們那樣默默地躺在生活的深處。
    逆水而上過瀑布，后生叫我們坐好，將船撐進岸邊泄洪道。一個吆喝，后面的撐船人趕上來，紛紛跳人齊膝深的激流中，肩貼船舷，腳踩卵石堆，臉挨著水面，一寸一寸地把船移上去。后面的船也如此而行，全部躍過水灘。
    全身干干的游客，全身干干的我，全身濕濕的后生們!
    上岸后，后生死活不收錢。  “妹兒叫我捎帶的。況且，這趟的錢我收滿了。”
    我不解。
    “不要！大哥，我在山外打了5年工，還是覺得家鄉(xiāng)好。好就好在錢看得淡。”他見我犟著，忙拿出一個圓圓的鵝卵石，
“你帶給山爺爺吧，我倆扯平了。”
    一聲地方腔的呼喊，他的船向妹兒靠近。
    妹兒在甜甜地笑。
    這笑很熟。在河邊旅社里就有，五菜一湯，老板娘笑瞇瞇地只收3元錢，友人在店子里買文化衫，9元貨砍成6元，店主憨笑著說：“中意就拿去，算我捎帶的。”你圍著織錦的老太太拍照，她笑著讓你盡興。就是在路邊來一碗米豆腐，老板見你狼吞虎咽，又笑著添上半瓢……
    我笑著打量鵝卵石，有些掂手起來。無數(shù)年的磨礪，它才有今日細膩光滑的質地。人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像鳳凰古城一樣變化著新，可沱江石仍是沱江石，畫上了彩畫也是沱江石哩。
    我想請山爺爺把他自己、妹兒和后生的模樣畫到石片上，但是，他店子打烊了。隔壁大嬸說他下河洗澡去了。他年輕時在沱江駕船，特會玩水，一個猛子扎到深潭，也能抓出一把卵石來。
    我只好揣著那枚臉譜石離開，這時我覺得我懷里裝進了真正的今日鳳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