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邊的愛情

人煙稀少的山谷，十多個來自城市的徒步旅行愛好者，在溪邊的野徑艱難行進著。溪畔生長著一望無際的向日葵，綻開橘黃的花屏，一如少女般純美，迎著東天云層里時隱時現(xiàn)的日頭盛情怒放。而西天的烏云聚集著，在天空中翻卷，“東邊日頭西邊雨”正是對湘西山地夏日氣候的真實寫照，隨風(fēng)飄落的向日葵花瓣，在漸漸幽暗的山谷飄起花雨，遠(yuǎn)處的山巒朦朧而詭譎，雨幕急驟地推移著，追逐著山谷中燦漫的黃花……山谷中悠長的響哨劃過空宇，旅人開始向山盡頭的大森林跑去，凌厲的雨簇淋濕了他們散亂的頭發(fā)，暴雨的轟鳴填滿了空曠的山谷。在隊伍中壓陣殿后的北辰，發(fā)現(xiàn)路邊茂盛的向日葵花叢里，年輕的隊友令紅正抖索著身體躲避著風(fēng)雨，濺落的葵花黏在她的發(fā)梢，水注順著她光潔的前額滴落而下。迎著那雙純靜如水而充滿期待的明眸，北辰側(cè)身于花間，一把握住令紅的小手，將她拽起藏掖在自己身上那件寬大的雨披下……他們走在那鋪滿金黃殘花的野徑，腳踩泥濘，一步一步走往附近的巖崖。
這個夏天，北辰和令紅同時成為所在的城市“戶外俱樂部”的成員，北辰是市里一家金融機構(gòu)的高管，因為喜愛戶外運動，四十出頭的年紀(jì)，身形壯碩健康。他常常在山野間的寂寞旅程里，一邊撥動著吉它的弦子，一邊唱著渾厚深沉的歌謠，因而，北辰在山崗或在溪澗邊彈邊唱的生動場景令這些行進中的旅人充滿歡樂。而令紅，剛從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在市內(nèi)一所小學(xué)教音樂，姣小的身體里散發(fā)出蓬勃的青春活力，清亮圓潤的歌喉令人心醉。因兩人有著共同的愛好，便常在野外徒步旅行時，為結(jié)伴而行的同路人即興唱和，其鮮活而逼真的互動，與這博大魄麗的山景相映成趣。漸漸地，北辰旅程中的舉手投足，幽谷里爽朗的笑聲，烈日下堅實的背影，都成為令紅在這個炎夏里甜蜜而雋永的懷想，隨著交往的增多，潛藏在她心中那份愛意日漸壘積——這是一個涉世未深、美麗純情的少女對一個才情橫溢、氣質(zhì)俊朗的成熟男性的崇拜與敬仰。她時而柔情似水，時而潑辣大膽，頻頻求愛的動作令北辰似乎一時無法拒絕，那是發(fā)乎少女心中的一份純真的情感。但他顯然是理性而克制的，他成功且有幸福的家庭，他無意背叛溫婉嫻淑的妻子，也不想因緋聞影響自己的事業(yè)，四十多歲的人了，經(jīng)不起太大的風(fēng)浪，持重一些總要穩(wěn)妥些。
但是，人生旅途中，不期而遇的情感令人迷惑，激越的愛之潮水令人無法抵擋。在這個山雨肆虐的夏日的午后，荊棘叢生的山間小路上，北辰和令紅在雨霧中相擁相攜的背影永遠(yuǎn)定格在這花香滿溢的山谷。北辰的心潮如溪間陡漲的山洪激烈地奔涌著，他覺得胸中那道愛的堤防已悄然沖決，頓時，氣象萬千的山野蕩漾著曖昧的氣息，迷亂的情緒在他的心頭縈繞，他望著漫天雨霧說道：“風(fēng)險莫測的前路，我們風(fēng)雨同行。”
令紅望著他那掛滿雨水的臉龐，熱烈地回應(yīng)道：“我們正風(fēng)雨同行呵?！?BR>北辰低頭看了看緊貼在身旁的令紅，撫著她那被水淋濕的肩頭，一起走向溪對岸那突兀而起的山崖。
山崖的巖檐凌空凸起，皺裂的石壁滿是褐黃的苔蘚，石縫間一股清泉汩汩滴落，匯成細(xì)流，跌入溪澗，地面平整的石板上堆積著伐木人留下的灰燼，幾棵尚未燒化的炭頭散落一地，石崖一角生長著茂盛的野草。北辰從防水背包里掏出手機，聯(lián)系上那些隱沒在碧綠青山中的年輕隊友，在山溪的轟鳴聲中，他隱約聽到他們已冒雨深入大森林，翻越陡峭的朝天山，按預(yù)定計劃前往望郎峰宿營。令紅原本紅潤的臉龐因淋雨顯得有些蒼白，楚楚動人的形態(tài)惹人憐惜，望著前方煙雨茫茫的山野，她似乎缺乏冒雨前行的勇氣，而且，與她心儀的男人獨處一隅，這不正是她所期盼的結(jié)果嗎？她望著北辰，用慣常的稱呼，嬌嗔地說：“北辰哥，我全身透涼吶，我要烤火暖暖身子?！?BR>“是呀，可不能讓我們’戶外俱樂部‘的快樂天使受涼啰……我說令紅，你還得改一改稱呼，叫我叔吧，你可記好了，我是你的長輩，不是你的哥?！北背嚼事曅χ紫律碜訉赘款^聚攏，然后起身在巖崖一角抱來一把枯草點燃，殘留的灰燼處瞬時燃起透出青煙的柴火，兩人就著一塊天然石磴相偎著，一邊烤火一邊說笑，令紅故作生氣惱怒的樣子，瞪著北辰說：“我要嚴(yán)正地告訴你，北辰同志，我要的是哥不是叔……我看你吶，智商不低，情商不高。”
“你說我情商不高嗎，好，看我來一段抒情的段子：在這夏日的午后，雨嘩嘩下著，石崖下燃燒著篝火，溫暖著我們的快樂天使……（朗誦時，他抓起防水背包，掏出什物）我這里還有罐頭、餅干，可一飽姑娘的饑腸，喝下這水酒，溫潤了你涼涼的體膚，吉它的琴聲為你撥動，悅耳的歌謠為你而唱……”
北辰一邊吟唱一邊拿出輔以夸張的動作，令紅忍俊不禁地笑意在山崖回蕩。風(fēng)聲、雨聲和溪水的喧嘩掩不住情侶間的歡娛，他們借助吉它的伴奏，唱起本地民歌，惟妙惟肖的對唱，忘情的舉止似入無人之境，而明星們唱紅的那些憂傷的情歌似乎是他們吟唱的主旋律，尤其是時下流行的《向日葵盛開的夏天》，他們反復(fù)歌唱，有時唱到情深處，晶瑩的淚花模糊了視線，悲傷的情緒在重巒疊嶂的山野擴散。他們止了歌聲、琴音，伸出手輕抹去掛在彼此眼角的淚珠，深情地凝望。幸福的暖流在心間流淌，愛的甜美溢滿石崖。到了暮色濃重的傍晚，飛瀉的雨水終于停歇，瞬息萬變的山巒云煙飄渺，夜色降臨前的那一線光影里，北辰忽地看見遠(yuǎn)方的山陵，白如堆雪的云翳幻為山魅的形狀，在崖間飛逝而過。他不知道這是大腦里一時浮現(xiàn)的幻象，還是眼睛看見的真實而靈動的自然圖景。正狐疑時，那些終于等到雨歇急于鳴唱的蟬兒，蜇伏在樹林里長嘯，匯成凄切哀惋的大合唱。濃重的夜色圍著石崖下那對相戀的人，他們一刻不離地相擁著，傾聽著悠長的蟬鳴和在山溪中跳動著的鏗鏘泉音。黑黢黢地暗影里，北辰一聲輕嘆隨風(fēng)而逝，而令紅從這聲嘆息聽出了懷中男人的無奈與感傷……夜露初上，蟬兒漸漸隱去聲息，山林復(fù)歸平靜，北辰輕輕挪開她那纖長而柔軟的雙手，抱起她緩緩放進天色向晚時搭就的賬篷?？稍谒鹕黼x開時，令紅一把抓緊北辰的大手，他遲疑著，但最終還是扳開她緊扣的手指，抬起腳步，走到灰燼旁那塊天然石磴，用雨披作墊子，和衣而眠。在沉沉夜幕里，相戀的人兒分隔一旁，他們彼此呼應(yīng)著聲聲嘆息，無法入眠。過了許久許久，疲憊的令紅終于傳來熟寐的鼻息，而北辰一直睜著眼睛，眺望著無邊的暗夜，等待天明。是呵，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可以一任情感的泛濫，將身心放逐在情天愛海中，但不能呀，人吶，是需要境界與操守的，何況一個情迷其中的俗世中人，確也無法預(yù)知放縱之后情感的歸宿在哪里？下半夜，天上的云層散盡，下弦月掛在山嶺，如水的月夜柔美而溫馨，流暢的銀光照耀著石崖，北辰張開雙臂，似將皎潔的月輝攪入懷中，但虛幻的月影帶給他的是清冷的傷懷。他望了望月光下安謐沉靜的帳篷，無言地?fù)u搖頭，揭開那瓶水酒的木塞，開懷痛飲……
天將拂曉，北辰喚醒神態(tài)慵懶的令紅，整理好行裝，沿著山崖右側(cè)一條古老的棧道往崖際攀緣。他們手掛手，一步一步走在長滿青苔的石板上，汗滴掛在眉梢，恬暢的感覺寫在臉上。艱難跋涉之后，他倆來到山石嶙峋的危崖之上，眺望東邊的山脊，火紅的太陽冉冉升騰，綠意蔥蘢的青山披上了絢麗的霞光，巍峨的山嶺肅穆而靜美。危崖之下的山谷，一排排向日葵揚起團團花屏，花瓣臨風(fēng)綻開，幻為層層金色的波浪蕩滌著四周山坡?？ǖ姆曳家鐫M大地，空氣中流動的花香令人陶醉。山谷盡頭的平壩，零星散落著土家人的木樓，縷縷飲煙纏繞在崖后修長的樅樹林里，青翠的牧場上，放牧人揮舞長鞭喝叱羊犢，那條閃爍著熠熠白光的山溪，蜿蜒著流經(jīng)村落、牧場和長滿向日葵的山谷，匯入山那邊水霧蒸騰的人工湖。北辰和令紅雙雙倚在高崖上虬曲結(jié)實的巖松，如癡如醉地欣賞著山谷中的風(fēng)景，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迷戀。在這個浮華時世，迷失了方向的人們在尋找心靈的皈依，都市的浮躁與喧鬧讓人的性靈無法安寧，風(fēng)塵歲月里，淡薄的人情和乖張的人性令人關(guān)閉自己的心窗，而在遠(yuǎn)離城市的偏僻山野，這對相愛的人置身于桃花源般地仙境中，物我兩忘的心境令人感懷。令紅凝望著腳下這令人沉醉的風(fēng)情風(fēng)物，端莊秀美的容顏愁云密布，感傷的淚花在臉上流淌，她忽地掙脫相擁在一起北辰，一步躍上危崖之巔的巉巖，站在那斗席之地，素雅的紗衣在輕風(fēng)中飄揚，北辰神情驚駭?shù)睾魡镜溃骸拔ｋU，令紅，你要干什么？” 令紅哭道：“北辰哥，我愛你，我倆就在這山谷里長相廝守，相愛至死……桃花源里好耕田吶?！北背骄o張地盯著情緒激動而飄飄欲仙的令紅，神色愴然地說：“令紅，我心日月可鑒，我愛你，而且非常珍惜你對我的感情。你要平靜自己的心緒……你過來，回到我的身旁，我要對你傾訴我心中的隱衷……”他一邊說著安撫她的話，一邊箭步飛上平展如砥的斗形巉巖，緊緊抱著傷情的戀人，頓時，危崖之巔傳來一陣陣悲涼和哀怨的號啕。山野的空氣凝固而靜滯，時空仿佛體味到了這對戀人的悲情而停止了轉(zhuǎn)動。令紅看著淚雨直流的北辰，母性的柔情涌上心頭，她顫動著聲音安慰他道：“別哭，北辰哥，別傷心，我理解你，我懂你的心，我知道你對我的好，你珍惜我，愛過我，我沒有什么可遺憾的?！?BR>輕風(fēng)拂面。相戀的人止了哭泣。他們緊握著手，并排坐在巉巖上，對面山上的土家村落雞鳴狗吠，晨起的白色炊煙如飄帶一般纏繞著村后青螺似的岡巒，令紅指著那岡巒說：“那是一個田螺姑娘的化身，村里的人是她的子孫?！北背骄驼f：“那是螺母，螺公是金黃的，應(yīng)該在她的附近，沒有螺公，螺母是生不出那一村人的。”令紅果真在山谷中尋找著狀如金螺的山垉，專注的神態(tài)令人感動，片刻，他看見溪流環(huán)繞的那座隆起的臺地，一個農(nóng)人在向日葵園地里唱起高亢的山歌，葵花隨著飛揚的風(fēng)勢，婆娑起舞，北辰就說：“令紅，你聽，螺公在山下唱歌呢。”
令紅終于明白了北辰話語里的戲弄之意，便故作哭腔，嗔怪道：“你耍我，我要飛身跳下山崖，投奔那螺公去……”
北辰抱住她說:“莫跳，莫跳，還是走路去找螺公好?！?BR>令紅做出異常惱怒的樣子，雙手合成喇叭狀，對著空谷大聲叫道：“北辰，壞蛋，請這山這水見證你這個壞蛋！”
……
吉它響起，清亮悅耳的琴音在晴明的空氣里傳遞，北辰撫著琴弦，動情地對令紅說：“走吧，好姑娘，讓我們走上來時的路，走過山下的絕崖，走上繁花似錦的葵園，然后在人工湖畔的柏油路上搭乘公共汽車，回到我們昨天出發(fā)的城市，重復(fù)我們每天的生活，我會記住這高高懸崖上發(fā)生的故事，記住那個萬籟俱寂的夜晚，我會銘記你對我的愛，把你純潔的愛珍藏在心底。明天是星期一，每周開始工作的第一天，你的暑期生活也快結(jié)束了，秋天將要來臨，在生活和工作之余，我會打電話向你道一聲平安。雖無法延續(xù)愛情，但保持純潔的友情應(yīng)是我們這段戀情的出口……來，令紅，讓我們唱起《向日葵盛開的夏天》，踏上歸途……”令紅眼眶泛紅，但稍作沉呤，疏理一下紛繁的思緒，然后合著吉它的節(jié)奏，輕輕唱道:
櫻花飄過了秋天，
你我分開的季節(jié)，
眼睛疼了，無法表達。
反復(fù)在我心深處的掙扎，
傘為你開，卻被你收。

踏在青色柏油路，
忘記走習(xí)慣的路，
害怕了嗎？想念你呵，
夏天的向日葵不說心事，
傷感的字，亂了理智，無法掩飾。

感謝你陪伴我走過了每一步，
花終究會凋落，沒辦法再呵護，
這真的是一段很難熬的路，
觸碰感情深處，我才讀懂幸福。
經(jīng)過一陣?yán)茁暎栆琅f燦爛，
雨后的向日葵會安靜陪伴，
你說過的每一句會好好記住，
在陌生的未來我會更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