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書香

　　夤夜里，市囂漸漸退下去，看看窗外，太陽雖然沉到另一個半球去了，城市依然亮如白晝，這是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成果。夜晚的路燈此刻十分輝煌，小山城也不例外，這種光亮，有人造虛假的成份，照得人有些手足無措。天邊的月亮此刻飽滿瑩潔，比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里的那一輪還要讓人動情?？墒窃诔鞘械囊雇砝?，自然純樸的月光已經(jīng)無足輕重了，城市的月亮是很落寞的，除了每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五讓人照著書本懷舊外，其他的時間里是沒有人在乎它的陰晴圓缺和悲歡離合的。
　　唯獨一介書生，手握清卷，撫膺作無謂的長嘆，似乎離了月光，這案頭上的紙就落不下一個有靈氣的字，那個暈暈脹脹的腦殼，就是一個再也吸不進一滴水的海綿。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他胡言亂語地嗟哦一句，然后關了臺燈，關了室燈，枯坐在暗夜里，開始懷念少年時代的一條山谷，那是一條伴著少年成長的充滿書香的山谷。
　　山谷有一個本地的名字叫木峽口，位于兩山夾峙之間，是云貴高原東部丘陵的斷裂帶。山谷里有一條公路，公路下面是歡暢的溪水。由于谷底開闊，沒有坐井觀天的壓抑。兩山都是樹木蔥蘢，枝繁葉茂，沒有危石壓頂?shù)捏@懼。溪水曲流宛轉，潺潺綿綿，沒有激流拍岸的壯烈。更難得的是那條簡易的公路，太讓人懷念了。書生懷念它不近不遠的距離，依著山勢逶逶迤迤的八里路，太遠了讓少年的腳力不濟，太近了少了情趣流連的過程。書生懷念它幾乎一律清沙的路面，不像現(xiàn)在的混凝土路面和瀝青路面那么盛氣凌人。那時候公路是奢侈的，一整天的時間里，除了早晚的班車按時路過外，偶爾有一輛解放牌汽車和碩大中輪的東方紅拖拉機滿載竹木如村頭老鴨一樣慢騰騰地走過。公路絕大部分時間是為那些光腳板、草鞋、解放鞋和布鞋預備著的，所以公路的路面是很有人情味的，脾氣好得像村頭曬冬陽的老漢，不燥熱不堅硬，不泥濘不揚塵。書生還懷念路邊那似乎永遠清澈的溪水，沒有飄浮垃圾，沒有挖砂采石的鐵殼子船，溪水也從來沒有斷流過。想想這些，那是怎樣的一個世外桃源？書生不是理想主義者，不是白日說夢，沒有夸張沒有渲染，少年時代的木峽口的確是這樣一條潔凈、幽靜的山谷啊。
　　書生的求學之路是從那條山谷里開始的。那是一個春天里春雨初霽的早晨，他開始背上母親為他準備好的背籠，背籠里背著一小袋米和一個瓷盆兩罐酸缸豆，還背著少年復學之后的渴望。這是少年第一次走出家門求學，當他踏進這條山谷的時候，早上的空氣清新宜人，夾雜著絲絲沁人心脾的金銀花香，路邊的樹木嫩綠無比，浸潤了一夜春雨的公路路面清爽潔凈，踩上去沙沙作響。溪水是開春后的第二次春潮，渾而不濁，剛好淹沒溪中過河的石墩。人伴溪走，輕輕快快地飄了兩里地，看看腳下的布鞋，竟不帶一點泥巴。少年想到以后他的計劃，想到他一定會珍惜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想到他的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個人人敬仰的大人物，吃國家糧，拿國家的工資，回村時也一定會像在部隊里當團長的那個長輩一樣引起萬人空巷的轟動。想到這里，少年激動得面頰潮紅，他被眼前山谷的幽靜所感染，整條山谷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想要做點什么，就是做點什么能表達自己感情的出格事也不為過。他是一個從小就喜歡唐詩宋詞的人，他覺得眼下只有一種方法可以打發(fā)他滿腔奔流的熱血了，他大聲地朗誦起來：“……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他這樣大聲朗誦了一遍《滿江紅》還意猶未盡，又朗誦了一遍。這一次，聲音更加高亢激越，很有歌吹草木響遏行云的氣慨。少年有些得意，于是又背誦了王勃的《滕王閣序》，洋洋灑灑數(shù)百句，背得興致勃發(fā)，覺得如“遙襟俯暢，逸興遄飛。爽籟發(fā)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云遏。”當少年背到“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時因為頗有感悟，不禁塞雞。他連忙放下背籠，拿出那本已經(jīng)破了封面的《古文觀止》，找到那句下文，又大聲背誦起來……
　　這僅僅只是一個開頭，少年就迷上了那條山谷，迷上了在那條山谷里讀書，有時是邊走邊背，有時是邊走邊讀。寒來暑往，幾乎每一個上學放學的路途都是這樣度過的。他也因此常常一個人落在后面，如果時間很早，他索性下到溪里，坐在石墩上，把腳泡在溪水里，優(yōu)哉游哉地捧著書本。有時坐在路邊的樹蔭下，一直讀到夕陽銜山、炊煙四起。他才恍然醒悟，急匆匆地趕回家去。有時讀得入神，有過往運木材的拖拉機師傅在后面把喇叭按得山響也渾然不覺，師傅笑罵這真是一頭叼了尿桶不放的小牛牯子，讓他上車。少年搖頭，他想慢慢地走著看書，到家的時候，那本書也看完了。無數(shù)個月夜，少年走在谷中，借著月亮的清輝讀書，他心無旁騖，完全沉浸在書中的細節(jié)里了，忘卻了時間，忘卻了饑腸轆轆，也忘卻了夜晚那自然的恐懼。那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山谷，他已經(jīng)迷上了在山谷里邊走邊讀的感覺了。二十年后，書生在那條山谷里重溫了一次當年走讀的時光，風光不再，但是他依稀能聞到當年遺留的書香。
　　少年讀的書很雜，應試課本、經(jīng)史子集、三教九流，更多的是小說，金庸梁羽生古龍，肖洛霍夫海明威大小仲馬，甚至還背下了《金剛經(jīng)》，后來少年成了名符其實的書生，也寫寫東西，寫的東西也很雜，寫的東西里自有一種幽靜潔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