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堤上看花燈

    薄暮降臨，澧水河映出萬家燈火。我?guī)е习?，從南莊坪水榭花都上澧水大橋，去古人堤公園看花燈。
這是座百畝面積的狹長濱河公園，草木蒼郁，曲徑通幽，河風(fēng)拂面，花香襲人。女人們排成方陣，踏著音樂節(jié)拍，翩翩起舞；老年人擺開陣式，徐徐蹬腿，緩緩舒拳；拉二胡者坐在長椅上，輕抹重挑；獨唱者放開歌喉，搖頭晃腦；器樂合奏者圍坐涼亭，樂音繞梁；推拉健身器的老人兒童們，搖擺自如；乘涼者靜坐在條椅上，談愛者坐在芳草中……大家各得其所，各得其樂。
    我與老伴穿行在曲折的林蔭小道上，要去公園東頭兩座花壇之間的花燈演唱場地。每到此處，周圍早擠滿觀眾，在樹枝間白熾燈光映照下，花壇周邊坐著三五位老藝人，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熟練地拉著大筒，奏出各種花燈曲調(diào)，身邊的鼓手、鈸手、鑼手協(xié)調(diào)配合。表演者都是自告奮勇的青壯年男女，面不化妝，身穿日常服飾，但都帶一把粉紅色絹扇，在眾目睽睽下一舉進(jìn)入燈詞角色。他們相互展扇旋轉(zhuǎn)演唱，四圍觀眾應(yīng)和，忘乎所以。
    我和老伴擠進(jìn)人堆，貪婪欣賞，有時也情不自禁跟著幫腔。
    作為花燈迷中的兩員，我與老伴已到此光顧十多夜了，結(jié)識了幾位志趣相投的觀燈者和花燈表演者，承他們相告，全市城區(qū)四、五盤花燈的演唱者和師傅們，幾乎夜夜到場。他們都是自發(fā)行動，沒有人做過組織工作；他們都是義務(wù)獻(xiàn)藝，未收取一分錢。有一夜，我見到一位好心腸的觀者鑒于花燈主角唱得聲嘶力竭，站出向圍觀者提議：如果身上帶有錢，每人拿一元，湊起來給演唱者買幾瓶礦泉水。頓時許多人解囊。然而被演唱者謝絕，他們說，如果這樣，在此演唱花燈的性質(zhì)就變了。在商品經(jīng)濟(jì)大潮泛濫、錢欲橫流的今日，這是何等動人的藝德啊!
    在十多夜觀燈中，我發(fā)現(xiàn)演唱的花燈詞和曲都是古老的、傳統(tǒng)的，沒有一個曲目是“舊瓶子裝新酒”。最受觀眾喜愛的是《牧童放?！?、《瞎子算命》、《四季相思》、《虞美人得病》、《十杯酒》、《放風(fēng)箏》、《下報條》等。有天夜里，由花燈表演專家戴杰和女藝人胡妹子演唱《虞美人得病》。胡妹子進(jìn)入角色后，以悲傷顫抖的女高音唱腔和淚流滿面的表情，引起了兩百多位圍觀者強烈的感情共鳴。場上鴉雀無聲，不少人唏噓擦淚。但由于這些燈詞都是口口相傳，演唱者和他們的師傅們記不全，往往唱錯或遺漏。我自幼愛看花燈，在幾十年的歲月里，積累了很多花燈資料。1999年我又訪問了十多位花燈師傅，特別是得到原大庸縣文化局楚德新先生、縣文化館樊世雄先生的大力支持，于2000年1月出版了一本《張家界傳統(tǒng)花燈》書，記錄了90多個花燈曲目，有曲譜也有唱詞，這些唱詞都是古老的、完整的，還作了許多注釋，我印了1000本。十多年的春節(jié)特別是元宵，許多人到我家買書，至今只剩40多本了。為了糾正錯訛，補上遺漏，我給戴杰和胡女士各贈了一本，背面寫有我家電話號碼。接著幾天，都有人打電話來我家買花燈書。一位中年女人為了買花燈書，打了六次電話。另一位姓吳的花燈藝人幫我賣了23本。有位慈利縣的年輕干部在古人堤見了花燈書，立即買了一本，說是帶回送給他80多歲的已退休的父親。他說：“我父親要的是老詞詞兒，新詞詞兒沒有味道。”有位女演唱者還向我索買陽戲書，我慚愧，拿不出來。由此，我想到我們的傳統(tǒng)花燈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我相信它不會被時代煙云吞沒，它將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賣油郎獨點花魁》以及《竇娥冤》、《二度梅))、《打魚殺家》等一樣，能夠沖破一切阻力，頑強地存活下去。由此，我還想到我們國家博大精深的儒學(xué)文化，時至今日，應(yīng)該是動真格“棄其糟粕，取其精神”的時候了，它有資格參與中華民族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的大合唱。
    我們政府的文化部門可否組織文化人編寫些新內(nèi)容的花燈詞兒，以適合新時代人們的需求?
    人生何求?當(dāng)物質(zhì)生活水平達(dá)到小康之后，人們對不斷增長的文化生活需求日益強烈，今日今夜，澧水之濱的古人堤夜間文化自發(fā)地崛起和繁榮，有力地證明了這一人生真諦。
    古人堤上夜看花燈，使我突然領(lǐng)悟：這自發(fā)的輕歌曼舞，這動人的花燈曲調(diào)，不正是太平歲月、歌舞升平的體現(xiàn)嗎?我國歷史上的周成康之治、漢文景之治、唐貞觀盛世、清康乾盛世，不過也只是如此嗎?年輕時，我曾陶醉于南宋俞國寶的“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里秋千”，馳神于晏幾道的“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向往于蘇東坡的“歌管樓臺聲細(xì)細(xì)，秋千院落夜沉沉”。幾十年過去，風(fēng)燭殘年的我與我的老伴，竟然也盼來了今日今夜古人堤公園之民眾自發(fā)的輕歌曼舞!這既要感謝清平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是他們奠定了國泰民安的大局；也要感謝張家界市人民的父母官，是他們將這一亂石嶙峋野草叢生的古人堤建成了市民歌舞升平的樂園。
看燈歸來，我寫了一首詩。道是：
澧濱弦管竟紛紛，古曲新聲夜醉人。
歌舞升平樂盛世，萬家燈火耀江城。